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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誼 《過秦上》《過秦下》《論時政疏》《論積貯疏》

    中原文化經(jīng)典匯要  2019-07-08

       [作者] 賈誼(前200—前168),洛陽(今河南洛陽市)人。西漢政論家、文學家。十八歲時以能寫文章,見稱于郡中。河南太守吳公愛其才,召置門下,時稱賈生。漢文帝初年召為博士。不久升遷為太中大夫,好議論國家大事,為周勃、灌嬰、馮敬等排擠,貶為長沙王太傅。后被漢文帝召回京城,為梁懷王太傅。不料數(shù)年之后梁懷王墜馬而亡,他追悔自己沒有盡到太傅的責任,悲戚傷感過度而死。他曾多次上疏,批評時政;建議用“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辦法,削弱諸侯王勢力,鞏固中央集權;主張重農(nóng)抑商,“驅(qū)民而歸之農(nóng)”;并力主抗擊匈奴的侵略。著有《新書》十卷。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輯有《漢賈誼集》。

    過秦上

    據(jù)閻振益等《新書校注》本

      [解題] 本篇選自閻振益等《新書校注》卷一。過秦,即批評指摘秦。《過秦》舊分上、中、下三篇。《新書》則將中、下兩篇合為下篇。文章詳細地分析了秦所以能夠削平六國及其所以滅亡的原因,主旨是為漢文帝提供改革政治的借鑒藍本。上篇總論秦得天下的形勢及其滅亡的原因。下篇則指出秦在統(tǒng)一之后沒有正確的政策,并進一步指出秦二世的錯誤和秦子嬰的無能最終導致了秦朝的迅速滅亡。從而說明秦之亡,不在外力,而在于自身。文章有理有據(jù),氣勢豪邁,實為中國“史論”散文之濫觴。

      秦孝公據(jù)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nèi)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外連衡而斗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王,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朋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師,仰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請山河,強國請伏,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馀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粵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粵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jù)億丈之高,臨百尺之淵以為固。良將勁弩,而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始皇既沒,余威振于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俯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合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也;鉏耰棘矜,非铦于鉤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亢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鄉(xiāng)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后以六合為家,崤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心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過秦下

      秦滅周祀,并海內(nèi),兼諸侯,南面稱帝,以四海養(yǎng)。天下之士斐然向風,若是,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滅,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強凌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弊。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即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當此之時,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以此言之,取與、攻守不同術也。秦雖離戰(zhàn)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后雖有淫驕之主,猶未有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yè)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亡。夫寒者利裋褐而饑者甘糟糠;天下囂囂,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nèi)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穢之罪,使各反其鄉(xiāng)里。發(fā)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jié)循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盛德與天下,天下息矣。即四海之內(nèi),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惟恐有變。雖有狡害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弭矣。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之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天下多事,吏不能紀,百姓困窮,而主不收恤。然后奸偽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僇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群卿以下,至于眾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于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見終始之變,知存亡之由,是以牧之以道,務在安之而已矣。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故曰 :“安民可與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 。”此之謂也。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過也。

      秦兼諸侯山東三十馀郡,循津關,據(jù)崄塞,繕甲兵而守之。然陳涉率散亂之眾數(shù)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秦人阻崄不守,關梁不閉,長戟不刺,強弩不射。楚沛深入,戰(zhàn)于鴻門,曾無藩籬之難。于是山東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其三軍之眾要市于外,以謀其二。群臣之不相信,可見于此矣。

      子嬰立,而遂不悟。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材,而僅得中佐,山東雖亂,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宜未絕也。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自繆公以來,至于秦王二十馀君,常為諸侯雄。此豈世賢哉,其勢居然也。且天下嘗昔日同心并力攻秦矣,當此之世,賢智并列,良將行其師,賢相通其謀,然困于阻險而不能進者,秦乃延入戰(zhàn)而為之開關,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然困于阻險而不能進者,豈勇力智能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秦離小邑伐并大城,守險塞而軍,高壘毋戰(zhàn),閉關據(jù)厄,荷戟而守之。諸侯起于匹夫,以利會,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親,其民未附,名曰亡秦,其實利之也。彼見秦阻之難犯,必退陣。案士息民以待其弊,承解誅罷以令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內(nèi)。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為禽者,其捄敗非也。

      秦王足已而不問,遂過而不變。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三主之惑,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世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闔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諫,智士不謀也。天下已亂,奸臣不上聞,豈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五霸征而諸侯從;其削也,內(nèi)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內(nèi)叛矣。故周王序得其道,千馀載不絕,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長。由是觀之,安危之統(tǒng)相去遠矣。

      鄙諺曰 :“前事之不忘,后之師也 。”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

    論時政疏

    據(jù)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本

      [解題] 本篇選自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一《漢賈誼集》。“疏”是臣子向皇帝陳述意見的一種文體。《論時政疏》,又名《陳政事疏》《治安策》。這些題目都是后人加的。此文是作者闡述治國主張的,涉及了當時諸侯王國的反叛、宮廷太子的教育、官場內(nèi)部的腐敗、匈奴的入侵、朝臣的禮遇和經(jīng)濟政策諸多問題,所以稱做《論時政疏》。在文中作者駁斥了“天已安已治”的觀點,從多個方面陳述了社會現(xiàn)實的危機和潛在的隱患,從而提出了治國的具體措施。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數(shù)之于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奴賓服,四荒鄉(xiāng)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大數(shù)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nèi)之氣,清和咸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于無窮。《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yè),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經(jīng)陳紀,輕重同得,后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yè)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其具可素陳于前,愿幸無忽。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下數(shù)被其殃,上數(shù)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xiāng)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shù)年之后,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亂,高皇帝與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廑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至于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后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jù)數(shù)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nèi)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并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他國皆然。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shù)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不計不萌,細民鄉(xiāng)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后世誦圣。壹動而五業(yè)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痼疾,后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跖盭。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跖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縣。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金絮采繒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非亶倒縣而已,又類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醫(y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于一縣之眾,甚為執(zhí)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唯上之令。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shù)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民賣僮者,為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內(nèi)之閑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紈之里,緁以偏諸,美者黼繡,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墻。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節(jié)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yōu)下賤得為后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皁綈,而富民墻屋被文繡;天子之后以緣其領,庶人孽妾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饑,不可得也。饑寒切于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誼,棄仁恩,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抱哺其子,與公并倨;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其慈子嗜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然并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jié),仁義之厚。信并兼之法,遂進取之業(yè),天下大敗,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nèi),德從天下。曩之為秦者,今轉(zhuǎn)而為漢矣。然其遺風余俗,猶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余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于耳目,以為是適然耳。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xiāng)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務,在于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并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眾心疑惑。豈如今定經(jīng)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群臣眾信,是不疑惑!此業(yè)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經(jīng)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船必覆矣。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夏為天子,十有馀世,而殷受之。殷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于天也。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傳之德義;師,道之教訓:此三公之職也。于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故乃孩子提有識,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于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wèi)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于齊不能不齊言也;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擇其所嗜,必先受業(yè),乃得嘗之;擇其所樂,必先有習,乃得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于學。學者,所學之官也。《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帝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則圣智在位而功不遺矣;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隃矣;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于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此五學者既成于上,則百姓黎民化輯于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習與智長,故切而不愧;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學,坐國老,執(zhí)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豈惟胡亥之性惡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又曰:“前車覆,后車誡。”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然而不避,是后車又將覆也。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縣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諭教與選左右。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開于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嗜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shù)譯而不能相通,行者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此時務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夫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zhí)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jù)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然而曰禮云禮云者,貴絕惡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于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舍,取舍之極定于內(nèi),而安危之萌應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積,在其取舍,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背,禮義積而民和親。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或道之以德教,或毆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毆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馀歲則大敗。此亡它故矣,湯武之定取舍審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審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湯武置天下于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shù)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罰,德澤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惡之如仇讎,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故古者圣王制為等列,內(nèi)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諭也。鼠近于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于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jié)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見君之幾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jié)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髠、刖、笞、傌、棄市之法,然則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

      臣聞之,履雖鮮不加于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若夫束縛之,系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搒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

      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事之;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jié)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頑頓亡恥,奊詬亡節(jié),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茍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主上有敗,則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則吾茍免而已,立而觀之耳;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人主將何便于此?群下至眾,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財器職業(yè)者粹于群下也。俱亡恥,俱茍妄,則主上最病。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jié)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坐污穢淫亂男女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氂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zhí)縛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嬰以廉恥,故人矜節(jié)行。上設廉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jié)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捍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夫?qū)槲椅#饰岬门c之皆安。顧行而忘利,守節(jié)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論積貯疏

    據(jù)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本

      [解題] 本篇選自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一《漢賈誼集》。題目是后人加的。論積貯疏,即論述積聚儲存糧食的奏章。作者針對漢朝當時的情況,在文中強調(diào)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積聚儲存糧食的重要,建議漢文帝采取措施,“毆民而歸之農(nóng)”,以增加糧食的積貯。此主張對當時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有一定的進步作用,在今天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饑;一女不織,或受之寒。”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則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孅至悉也,故其畜積足恃。今背本而趨末,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長,是天下之大賊也。殘賊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將泛,莫之振救;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財產(chǎn),何得不蹶?漢之為漢,幾四十年矣,公私之積,猶可哀痛。失時不雨,民且狼顧,歲惡不入,請賣爵子,既聞耳矣。安有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驚者?

      世之有饑穰,天之行也,禹、湯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國胡以相恤?卒然邊境有急,數(shù)十百萬之眾,國胡以饋之?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擊,罷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政治未畢通也,遠方之能疑者,并舉而爭起矣。乃駭而圖之,豈將有及乎?

      夫積貯者,天下之大命也。茍粟多而財有余,何為而不成?以攻則取,以守則固,以戰(zhàn)則勝。懷敵附遠,何招而不至?今毆民而歸之農(nóng),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轉(zhuǎn)而緣南畝,則畜積足而人樂其所矣。可以為富安天下,而直為此廩廩也,竊為陛下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