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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非 《韓非子》(節(jié)選)

    中原文化經(jīng)典匯要  2019-11-26

      [作者] 韓非(約前280—前233),韓國(都今新鄭市)人。戰(zhàn)國末期思想家、哲學家,法家主要代表人物。他出身韓國貴族,與李斯同師事荀子。曾多次上書韓王,希望韓國變法圖強,終不被采納。著《孤憤》《五蠹》《說難》等十馀萬言,秦王政見而悅之,因發(fā)兵攻打韓國,目的在得到韓非。韓非奉命出使秦國。不久因李斯、姚賈讒害而下獄。李斯又派人送毒藥給韓非,逼他自殺。等秦王要召見他時,才知道韓非已身死獄中。他的學術綜合了申不害的“術”,商鞅的“法”,慎到的“勢”而加以發(fā)展,主張因時制宜,強調法治和君主集權,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著有《韓非子》。

    韓非子(節(jié)選)

    據(jù)清王先慎《韓非子集解》本

      [解題]《韓非子》,韓非撰。《漢書•藝文志》載《韓子》五十五篇。今本《韓非子》共二十卷五十五篇。其文章以說理精密、文筆犀利見長,又善于用淺近寓言說明抽象的道理。他的思想有不少辯證法的因素,特別是他在中國哲學史上以矛與盾的故事為藍本,提出和闡述的“矛盾”的哲學思想,對人們分析問題至今仍有著深刻的啟示作用。

    主道第五

      [解題] 本篇選自《韓非子》卷一。該卷共有初見秦第一,存韓第二,難言第三,愛臣第四,主道第五等五篇文章。主道,即做人君之道。文章闡述了治國御臣的“人主之道”、“明君之道”。其中所闡明的“散其黨,收其馀,閉其門,奪其輔,國乃無虎”,對于理政不無借鑒意義。

      道者,萬物之始,是非之紀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萬物之源;治紀,以知善敗之端。故虛靜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虛則知實之情,靜則知動者正。有言者自為名,有事者自為形;形名參同,君乃無事焉,歸之其情。故曰:“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故曰:“去好、去惡,臣乃見素;去舊、去智,臣乃自備。”故有智而不以慮,使萬物知其處;有行而不以賢,觀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盡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君臣守職,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謂習常。故曰:“寂乎其無位而處,漻乎莫得其所。明君無為于上,君臣竦懼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盡其慮,而君因以斷事,故君不窮于智;賢者敕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窮于能;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故君不窮于名。是故,不賢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臣有其勞,君有其成功:此之謂賢主之經(jīng)也。

      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暗見疵。見而不見,聞而不聞,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變勿更,以參合閱焉。官有一人,勿令通言,則萬物皆盡。函掩其跡,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絕其能,下不能意。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謹執(zhí)其柄而固握之。絕其望,破其意,毋使人欲之。不謹其閉,不固其門,虎乃將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賊乃將生。弒其主,代其所,人莫不與,故謂之虎。處其主之側,為奸臣,聞其主之忒,故謂之賊。散其黨,收其馀,閉其門,奪其輔,國乃無虎。大不可量,深不可測,同合刑名,審驗法式,擅為者誅,國乃無賊。是故人主有五壅:臣閉其主曰壅;臣制財利曰壅;臣擅行令曰壅;臣得行義曰壅;臣得樹人曰壅。臣閉其主則主失位;臣制財利則主失德;臣擅行令則主失制;臣得行義則主失明;臣得樹人則主失黨。此人主之所以獨擅也,非人臣之所以得操也。

      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是以不言而善應,不約而善增。言已應,則執(zhí)其契;事已增,則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賞罰之所生也。故群臣陳其言,君以其言授其事,事以責其功。功當其事,事當其言則賞;功不當其事,事不當其言則誅。

      明君之道,臣不得陳言而不當。是故明君之行賞也,曖乎如時雨,百姓利其澤;其行罰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也。故明君無偷賞,無赦罰。賞偷,則功臣墮其業(yè);赦罰,則奸臣易為非。是故,誠有功,則雖疏賤必賞;誠有過,則雖近愛必誅。近愛必誅,則疏賤者不怠,而近愛者不驕也。

    孤憤第十一

      [解題] 本篇選自《韓非子》卷四。該卷共有孤憤第十一,說難第十二,和氏第十三,奸劫弒臣第十四等四篇文章。孤憤,即憤孤直不容于時。文章反映了作者認識到“‘重人’執(zhí)柄獨斷”的嚴重性,指出法家與他們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是“不可兩存之仇”。并進一步指出“大臣挾愚污之人,上與之欺主,下與之收利,侵漁朋黨,比周相與,一口惑主敗法,以亂士民,使國家危削,主上勞辱”的危害之大。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智術之士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能法之士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故智術能法之士用,則貴重之臣必在繩之外矣。是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

      當涂之人擅事要,則外內為之用矣。是以諸侯不因則事不應,故敵國為之訟;百官不因則業(yè)不進,故群臣為之用;郎中不因則不得近主,故左右為之匿;學士不因則養(yǎng)祿薄、禮卑,故學士為之談也。此四助者,邪臣之所以自飾也。“重人”不能忠主而進其仇,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燭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凡當涂者之于人主也,希不信愛也,又且習故。若夫即主心,同乎好惡,固其所自進也。官爵貴重,朋黨又眾,而一國為之訟。則法術之士欲干上者,非有所信愛之親,習故之澤也;又將以法術之言矯人主阿辟之心,是與人主相反也。處勢卑賤,無黨孤特。夫以疏遠與近愛信爭,其數(shù)不勝也;以新旅與習故爭,其數(shù)不勝也;以反主意與同好爭,其數(shù)不勝也;以輕賤與貴重爭,其數(shù)不勝也;以一口與一國爭,其數(shù)不勝也。法術之士,操五不勝之勢,以歲數(shù)而又不得見;當涂之人,乘五勝之資,而旦暮獨說于前。故法術之士,奚道得進,而人主奚時得悟乎?故資必不勝而勢不兩存,法術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過誣者,以公法而誅之;其不可被以罪過者,以私劍而窮之。是明法術而逆主上者,不僇于吏誅,必死于私劍矣。

      朋黨比周以弊主,言曲以便私者,必信于“重人”矣。故其可以攻伐借者,以官爵貴之;其可借以美名者,以外權重之。是以弊主上而趨于私門者,不顯于官爵,必重于外權矣。今人主不合參驗而行誅,不待見功而爵祿,故法術之士安能蒙死亡而進其說?奸邪之臣安肯乘利而退其身?故主上愈卑,私門益尊。

      夫越雖國富兵強,中國之主皆知無益于己也,曰:“非吾所得制也。”今有國者雖地廣人眾,然而人主壅蔽,大臣專權,是國為越也。智不類越,而不智不類其國,不察其類者也。人主所以謂齊亡者,非地與城亡也,呂氏弗制而田氏用之。所以謂晉亡者,亦非地與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專之也。今大臣執(zhí)柄獨斷,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襲跡于齊、晉,欲國安存,不可得也。

      凡法術之難行也,不獨萬乘,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聽之,因與左右論其言,是與愚人論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賢也,人主于人有所賢而禮之,因與左右論其行,是與不肖論賢也。智者決策于愚人,賢士程行于不肖,則賢智之羞,而人主之論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以精潔固身,其智士且以治辯進業(yè)。其修士不能以貨賂事人,恃其精辯而更不能以枉法為治,則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聽請謁矣。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貨賂不至,則精辯之功息,而毀誣之言起矣。治亂之功制于近習,精潔之行決于毀譽,則修智之吏廢,而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決智行,不以參伍審罪過,而聽左右近習之言,則無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處官矣。

      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相與異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無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勞而爵祿,臣利在無功而富貴;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黨用私。是以國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勢而臣得國,主更稱蕃臣而相室剖符:此人臣之所以譎主便私也。故當世之重臣,主變勢而得固寵者,十無二三。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當死亡也。智士者,遠見而畏于死亡,必不從“重人”矣;賢士者,修廉而羞與奸臣欺其主,必不從“重人”矣。是當涂者之徒屬,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挾愚污之人,上與之欺主,下與之收利,侵漁朋黨,比周相與,一口惑主敗法,以亂士民,使國家危削,主上勞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國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五蠹第四十九

      [解題] 本篇選自《韓非子》卷十九。該卷共有五蠧第四十九和顯學第五十兩篇文章。五蠹,即五種蛀蟲。文章根據(jù)古今社會變遷的客觀的實際情況,論證了法治的合理,把無益于耕戰(zhàn)的學者(儒家)、言談者(縱橫家)、帶劍者(游俠)、患御者(國君所狎昵的近侍之臣)和工商五種人稱之為“五蠹”,而主張養(yǎng)耕戰(zhàn)之士(農(nóng)民、軍隊),除“五蠹”之民。本文可謂是《韓非子》一書的總綱,集中反映了作者的歷史觀和政治觀。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說之,使王天下,號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鉆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說之,使王天下,號之曰燧人氏。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鯀、禹決瀆。近古之世,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今有構木鉆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為鯀、禹笑矣;有決瀆于殷、周之世者,必為湯、武笑矣。然則今有美堯、舜、湯、武、禹之道于當今之世者,必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

      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yǎng)足,人民少而財有馀,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孫。是以人民眾而貨財寡,事力勞而供養(yǎng)薄,故民爭。雖倍賞累罰,而不免于亂。

      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雖監(jiān)門之服養(yǎng),不虧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執(zhí)耒臿,以為民先,股無完胈,脛不生毛,雖臣虜之勞,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讓天子者,是去監(jiān)門之養(yǎng)而離臣虜之勞也,古傳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絜駕,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膢臘而相遺以水;澤居苦水者,買庸而決竇。故饑歲之春,幼弟不饟;穰歲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愛過客也,多少之實異也。是以古之易財,非仁也,財多也;今之爭奪,非鄙也,財寡也。輕辭天子,非高也,勢薄也;重爭土橐,非下也,權重也。故圣人議多少、論薄厚為之政,故罰薄不為慈,誅嚴不為戾,稱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備適于事。

      古者文王處豐、鎬之間,地方百里,行仁義而懷西戎,遂王天下。徐偃王處漢東,地方五百里,行仁義,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國;荊文王恐其害己也,舉兵伐徐,遂滅之。故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異則事異。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zhí)干戚舞,有苗乃服。共工之戰(zhàn),鐵铦距者及乎敵,鎧甲不堅者傷乎體,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異則備變。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齊將攻魯,魯使子貢說之。齊人曰:“子言非不辯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遂舉兵伐魯,去門十里以為界。故偃王仁義而徐亡,子貢辯智而魯削。以是言之,夫仁義辯智,非所以持國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貢之智,循徐、魯之力使敵萬乘,則齊、荊之欲,不得行于二國矣。

      夫古今異俗,新故異備;如欲以寬緩之政,治急世之民,猶無轡策而御駻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稱先王兼愛天下,則視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為之不舉樂;聞死刑之報,君為流涕。”此所舉先王也。夫以君臣為如父子則必治,推是言之,是無亂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見愛而未必治也,雖厚愛矣,奚遽不亂!今先王之愛民,不過父母之愛子,子未必不亂也,則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勝其法,不聽其泣,則仁之不可以為治亦明矣。

      且民者固服于勢,寡能懷于義。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內;海內說其仁、美其義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蓋貴仁者寡,能義者難也。故以天下之大,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義者一人。魯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國,境內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勢,勢誠易以服人;故仲尼反為臣而哀公顧為君。仲尼非懷其義,服其勢也。故以義,則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勢,則哀公臣仲尼。今學者之說人主也,不乘必勝之勢而務行仁義,則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數(shù)也。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為改,鄉(xiāng)人譙之弗為動,師長教之弗為變。夫以父母之愛,鄉(xiāng)人之行,師長之智,三美加焉,而終不動,其脛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懼,變其節(jié),易其行矣。故父母之愛,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嚴刑者,民固驕于愛,聽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樓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嚴其刑也。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鑠金百溢,盜跖不掇。不必害,則不釋尋常;必害手,則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誅也。是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賞不遷,行誅無赦。譽輔其賞,毀隨其罰,則賢不肖俱盡其力矣。

      今則不然。以其有功也,爵之,而卑其士官也;以其耕作也,賞之,而少其家業(yè)也;以其不收也,外之,而高其輕世也;以其犯禁也,罪之,而多其有勇也。毀譽賞罰之所加者,相與悖繆也,故法禁壞而民愈亂。今兄弟被侵必攻者,廉也;知友被辱隨仇者,貞也;廉貞之行成,而君上之法犯矣。人主尊貞廉之行,而忘犯禁之罪,故民程于勇,而吏不能勝也。不事力而衣食,則謂之能;不戰(zhàn)功而尊,則謂之賢。賢能之行成,而兵弱而地荒矣。人主說賢能之行,而忘兵弱地荒之禍,則私行立而公利滅矣。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yǎng)。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誅,上之所養(yǎng)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雖有十黃帝,不能治也。故行仁義者非所譽,譽之則害功;工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為直于君而曲于父,報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魯人從君戰(zhàn),三戰(zhàn)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yǎng)也。”仲尼以為孝,舉而上之。以是觀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誅而楚奸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異也,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矣。

      古者蒼頡之作書也,自環(huán)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蒼頡固已知之矣。今以為同利者,不察之患也。然則為匹夫計者,莫如修仁義而習文學。仁義修則見信,見信則受事;文學習則為明師,為明師則顯榮:此匹夫之美也。然則無功而受事,無爵而顯榮,有政如此,則國必亂,主必危矣。故不相容之事,不兩立也。斬敵者受賞,而高慈惠之行;拔城者受爵祿,而信廉愛之說;堅甲厲兵以備難,而美薦紳之飾;富國以農(nóng),距敵恃卒,而貴文學之士;廢敬上畏法之民,而養(yǎng)游俠私劍之屬:舉行如此,治強不可得也。國平養(yǎng)儒俠,難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簡其業(yè),而游學者日眾,是世之所以亂也。

      且世之所謂賢者,貞信之行也;所謂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今為眾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難知,則民無從識之矣。故糟糠不飽者不務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繡。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則緩者非所務也。今所治之政,民間之事,夫婦所明知者不用,而慕上知之論,則其于治反矣。故微妙之言,非民務也。若夫賢良貞信之行者,必將貴不欺之士;不欺之士者,亦無不欺之術也。布衣相與交,無富厚以相利,無威勢以相懼也,故求不欺之士。今人主處制人之勢,有一國之厚,重賞嚴誅,得操其柄以修明術之所燭,雖有田常、子罕之臣,不敢欺也,奚待于不欺之士!今貞信之士,不盈于十,而境內之官以百數(shù);必任貞信之士,則人不足官;人不足官,則治者寡而亂者眾矣。故明主之道,一法而不求智,固術而不慕信。故法不敗而群官無奸詐矣。今人主之于言也,說其辯而不求其當焉;其用于行也,美其聲而不責其功焉。是以天下之眾,其談言者務為辯而不周于用。故舉先王、言仁義者盈廷,而政不免于亂;行身者競于為高而不合于功,故智士退處巖穴,歸祿不受,而兵不免于弱,政不免于亂。此其故何也?民之所譽,上之所禮,亂國之術也。

      今境內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國愈貧;言耕者眾,執(zhí)耒者寡也。境內皆言兵,藏孫、吳之書者家有之,而兵愈弱;言戰(zhàn)者多,被甲者少也。故明主用其力,不聽其言;賞其功,必禁無用。故民盡死力以從其上。夫耕之用力也勞,而民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戰(zhàn)之為事也危,而民為之者,曰:“可得以貴也。”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zhàn)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之眾則法敗,用力者寡則國貧,此世之所以亂也。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是境內之民,其言談者必軌于法,動作者歸之于功,為勇者盡之于軍。是故無事則國富,有事則兵強,此之謂王資。既畜王資而承敵國之釁,超五帝,侔三王者,必此法也。

      今則不然。士民縱恣于內,言談者為勢于外,外內稱惡,以待強敵,不亦殆乎?故群臣之言外事者,非有分于從衡之黨,則有仇讎之忠,而借力于國也。從者,合眾弱以攻一強也;而衡者,事一強以攻眾弱也:皆非所以持國也。今人臣之言衡者,皆曰:“不事大,則遇敵受禍矣!”事大未必有實,則舉圖而委,效璽而請矣。獻圖則地削,效璽則名卑;地削則國削,名卑則政亂矣。事大為衡,未見其利也,而亡地亂政矣。人臣之言從者,皆曰:“不救小而伐大,則失天下,失天下則國危,國危而主卑。”救小未必有實,則起兵而敵大矣;救小未必能存,而敵大未必不有疏;有疏則為強國制矣。出兵則軍敗,退守則城拔。救小為從,未見其利,而亡地敗軍矣。

      是故事強則以外權市官于內,救小則以內重求利于外。國利未立,封土厚祿至矣;主上雖卑,人臣尊矣;國地雖削,私家富矣。事成則以權長重,事敗則以富退處。人主之聽說于其臣,事未成則爵祿已尊矣,事敗而弗誅;則游說之士,孰不為用矰繳之說而僥幸其后?故破國亡主,以聽言談者之浮說。此其故何也?是人君不明乎公私之利,不察當否之言,而誅罰不必其后也。皆曰:“外事,大可以王,小可以安。”夫王者,能攻人者也;而安則不可攻也。強則能攻人者也,治則不可攻也。治強不可責于外,內政之有也。今不行法術于內,而事智于外,則不至于治強矣。

      鄙諺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此言多資之易為工也。故治強易為謀,弱亂難為計。故用于秦者,十變而謀希失;用于燕者,一變而計希得。非用于秦者必智,用于燕者必愚也,蓋治亂之資異也。故周去秦為從,期年而舉;衛(wèi)離魏為衡,半歲而亡。是周滅于從,衛(wèi)亡于衡也。使周、衛(wèi)緩其從衡之計,而嚴其境內之治,明其法禁,必其賞罰,盡其地力以多其積,致其民死以堅其城守;天下得其地則其利少,攻其國則其傷大;萬乘之國莫敢自頓于堅城之下,而使強敵裁其弊也,此必不亡之術也。舍必不亡之術,而道必滅之事,治國者之過也。智困于內而政亂于外,則亡不可振也。

      民之故計,皆就安利如辟危窮。今為之攻戰(zhàn),進則死于敵,退則死于誅,則危矣。棄私家之事,而必汗馬之勞,家困而上弗論,則窮矣。窮,危之所在也,民安得勿避?故事私門而完解舍,解舍完則遠戰(zhàn),遠戰(zhàn)則安。行貨賂而襲當涂者則求得,求得則私安,私安則利之所在,安得勿就?是以公民少而私人眾矣。

      夫明王治國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趣本務而外末作。今世近習之請行,則官爵可買;官爵可買,則商工不卑也矣。奸財貨賈得用于市,則商人不少矣。聚斂倍農(nóng),而致尊過耕戰(zhàn)之士,則耿介之士寡,而商賈之民多矣。是故亂國之俗: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談者,為設詐稱,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其帶劍者,聚徒屬,立節(jié)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其患御者,積于私門,盡貨賂而用重人之謁,退汗馬之勞;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沸靡之財,蓄積待時而侔農(nóng)夫之利。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養(yǎng)耿介之士,則海內雖有破亡之國,削滅之朝,亦勿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