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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御寇 《列子》(節(jié)選)

    中原文化經(jīng)典匯要  2019-11-20

       [作者] 列子(生卒年不詳),名御寇,也作圄寇、圉寇,鄭國圃田(今河南省中牟縣白沙鄉(xiāng))人。戰(zhàn)國思想家、道家。列子年青時,初師從壺丘子,后又問道于關(guān)尹子,還曾拜老商氏為師。列子常在立春之日“乘風(fēng)游八荒”,而立秋之日返回住所“風(fēng)穴”。《呂氏春秋·不二篇》中說:“列子貴虛。”“虛”即虛靜、無為。西漢劉向《列子序》謂“其學(xué)本于黃帝老子”。他一生安貧樂道,不求名利,不進(jìn)官場,隱居鄭地四十年,潛心著述二十篇,約十萬多字。《漢書•藝文志》著錄《列子》八篇,早佚。

    列子(節(jié)選)

    據(jù)晉張湛《列子注》本

      [解題] 《列子》,相傳列御寇撰。共八篇。即天瑞第一、黃帝第二、周穆王第三、仲尼第四、湯問第五、力命第五、楊朱第七、說符第八。從思想內(nèi)容和語言使用上看,可能是晉人作品。其旨意大致歸同于老、莊,又往往與佛經(jīng)相參合。唐玄宗天寶元年(742),詔號《列子》為《沖虛真經(jīng)》。其為道教的經(jīng)典之一。

    湯問第五

      [解題] 本篇為《列子》第五篇。湯問,取自于文章首句“殷湯問于夏革曰”。文章不僅表現(xiàn)了作為一代圣王成湯謙虛好學(xué)的優(yōu)良品德,而且展現(xiàn)了上古各地的一些風(fēng)俗民情。同時,記述了大量的寓言故事,如愚公移山、夸父追日、兩兒辯日、扁鵲易心、鄭師文學(xué)樂、薛譚學(xué)謳、高山流水、紀(jì)昌學(xué)射、偃師獻(xiàn)藝、造父習(xí)御等。這些寓言故事對于后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著較大的影響,于今仍有一定的教育和借鑒意義。

      殷湯問于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后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jì)?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fù)無無極;無盡之中,復(fù)無無盡;無極復(fù)無無極,無盡復(fù)無無盡;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

      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湯曰:“汝奚以實之。”革曰:“朕東行至營,人民猶是也,問營之東,復(fù)猶營也;西行至豳,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復(fù)猶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后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

      湯又問:“物有巨細(xì)乎?有修短乎?有同異乎?”革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贠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shù)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圣毒之,訴之于帝;帝怒流于西極,失群圣之居,乃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shù)步,而曁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fù)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shù)焉。于是岱輿、贠嶠二山流于北極,沈于大海,仙圣之播遷者巨億計。帝憑怒,侵減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nóng)時,其國人猶數(shù)十丈。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尺。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終發(fā)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云,其體稱焉。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江浦之間生么蟲,其名曰‘焦螟’,群飛而集于蚊睫,弗相觸也;棲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眥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俞、師曠方夜,擿耳俯首而聽之,弗聞其聲。唯黃帝與容成子居崆峒之上,同齋三月,心死形廢,徐以神視,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氣聽,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吳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櫾’,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枳焉。鸜鵒不踰濟,貉踰汶則死矣,地氣然也。雖然形氣異也,性鈞已,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xì),何以識其修短,何以識其同異哉?”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岀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dá)于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xiàn)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邱,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遂率子孫荷擔(dān)者三夫,即石墾壤,箕畚運于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徃助之;寒暑易節(jié),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余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yīng)。

      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誠,命夸娥氏二子負(fù)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際,渇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渇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shù)千里焉。

      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nèi),照之以日月,經(jīng)之以星辰,紀(jì)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圣人能通其道。”

      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戮而夭,不待將迎而壽,不待五谷而食,不待繒纊而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圣人之所通也。”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涂,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fēng)、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當(dāng)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lǐng)”,狀若甔甀,頂有口,狀若贠環(huán),名曰“滋穴”;有水涌岀,名曰“神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于山下,經(jīng)營一國,亡不悉遍。土氣和,亡札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shù);有喜樂,亡衰老、哀苦。其俗好聲,相攜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饑惓則飲神瀵,力志和平;過則醉,經(jīng)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jīng)旬乃歇。周穆王北游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惝然自失,不進(jìn)酒肉,不召嬪御者數(shù)月乃復(fù)。

      管仲勉齊桓公,因游遼口,俱之其國,幾克舉,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咤則徒卒百萬,視撝則諸侯從命,亦奚羨于彼而棄齊國之社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柰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朋之言奚顧?”

      南國之人被發(fā)而裸,北國之人鞨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nóng),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東有輒木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fù)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以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其肉而棄,然后埋其骨,乃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積而焚之,熏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后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孔子?xùn)|游,見兩小兒辯斗,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岀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yuǎn)也。”一兒以日初岀遠(yuǎn),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岀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yuǎn)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岀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yuǎn)者涼乎?”孔子不能決也。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均天下之至理也,連于形物亦然。均發(fā)均縣,輕重而發(fā)絕,發(fā)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

      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莜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于百仞之淵、汩流之中,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橈,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fēng)振之,連雙鸧于青云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xué)釣,五年始盡其道。當(dāng)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沈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鉤餌,猶沈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強,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于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愿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強而氣弱,故足于謀而寡于斷;齊嬰志弱而氣強,故少于慮而傷于專。若換汝之心,則均于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二人辭歸。于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二室因相與訟,求辨于扁鵲,扁鵲辨其所由,訟乃已。

      瓠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柱指鉤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嘆曰:“文非弦之不能鉤,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nèi)不得于心,外不應(yīng)于器,故不敢發(fā)手而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后。”無幾何復(fù)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于是當(dāng)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涼風(fēng)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鐘,溫風(fēng)徐回,草木發(fā)榮。當(dāng)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鐘,霜雪交下,川池暴冱。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宮而揔四弦,則景風(fēng)翔,慶云浮,甘露降,澧泉涌。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之。彼將挾琴執(zhí)管而從子之后耳!”

      薛譚學(xué)謳于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于郊衢,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繞梁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復(fù)為曼聲長歌,一里老幼喜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fā)之。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效娥之遺聲。”

      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鼔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峩峩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于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于何逃聲哉?”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侖,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xiàn)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吾與若俱觀之。”翌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邪?”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yīng)節(jié);千變?nèi)f化惟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nèi)御并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王諦料之:內(nèi)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jié)、皮、毛、齒、發(fā),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fù)如初見。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穆王始悅而嘆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

      夫班輸之云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弟子?xùn)|門賈,禽滑厘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zhí)規(guī)矩。

      甘蠅,古之善射者,彀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wèi),學(xué)射于甘蠅,而巧過其師。紀(jì)昌者,又學(xué)射于飛衛(wèi)。飛衛(wèi)曰:“爾先學(xué)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紀(jì)昌歸,偃臥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后,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wèi),飛衛(wèi)曰:“未也,必學(xué)視而后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后告我。”昌以牦懸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車輪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wèi)。飛衛(wèi)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紀(jì)昌旣盡衛(wèi)之術(shù),計天下之?dāng)骋颜咭蝗硕眩酥\殺飛衛(wèi),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于地,而塵不揚。飛衛(wèi)之矢先窮,紀(jì)昌遺一矢既發(fā),飛衛(wèi)以棘刺之端捍之,而無差焉。于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于涂,請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術(shù)于人。

      造父之師曰泰豆氏。造父之始從習(xí)御也,執(zhí)禮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執(zhí)禮愈謹(jǐn),乃告之曰:“古詩言‘良弓之子,必先為箕;良冶之子,必先為裘。’汝先觀吾趣;趣如吾,然后六轡可持,六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從。”泰豆乃立木為涂,僅可容足,計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還,無跌失也。造父學(xué)之三日,盡其巧。泰豆嘆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于足,應(yīng)之于心,推于御也,齊輯乎轡銜之際,而急緩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執(zhí)節(jié)乎掌握之間;內(nèi)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馬志,是故能進(jìn)退履?,而旋曲中規(guī)矩,取道致遠(yuǎn)而氣力有馀。誠得其術(shù)也:得之于銜,應(yīng)之于轡;得之于轡,應(yīng)之于手;得之于手,應(yīng)之于心。則不以目視,不以策驅(qū),心閑體正,六轡不亂,而二十四蹄所投無差,回旋進(jìn)退莫不中節(jié)。然后輿輪之外可使無余轍;馬蹄之外可使無馀地。未嘗覺山谷之崄,原隰之夷:視之一也。吾術(shù)窮矣,汝其識之!”

      魏黑卵以昵嫌殺邱邴章,邱邴章之子來丹,謀報父之讎。丹氣甚猛,形甚露,計粒而食,順風(fēng)而趨;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恥假力于人,誓手劍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絕眾,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類也。延頸承刃,披胸受矢,铓鍔摧屈而體無痕撻。負(fù)其材力,視來丹猶雛鷇也。來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愿子為我謀。”申他曰:“吾聞衛(wèi)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卻三軍之眾,奚不請焉?”

      來丹遂適衛(wèi)見孔周,執(zhí)仆御之禮;請先納妻子,后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皆不能殺人。且先言其狀: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jīng)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jīng)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騞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寶者,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嘗啟封。”

      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來丹遂執(zhí)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于牖下,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于門,擊之三下,如投虛。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嘆而歸。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于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強。彼其厭我哉!”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xiàn)錕铻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練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岀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于自信,果于誣理哉!”

    說符第八

      [解題] 本篇為《列子》第八篇,也是《列子》最后一篇。說,即論說;符,即道,規(guī)律。其同《列子》第一篇《天瑞》首尾相應(yīng)。《天瑞》講天道,《說符》講人道,可謂有機統(tǒng)一。文章通過列子問學(xué)、列子學(xué)射、列子拒遺糧、孟氏子出仕、郄雍識盜、孔子觀水、黑牛白犢、宋蘭子干謁、伯樂薦九方皋、楚莊王問治、孫叔敖戒子、牛缺遇盜、虞氏炫富、爰旌目歐食、歧路亡羊、人有亡鈇者、齊人欲金等一系列故事,闡明了一定的哲理,發(fā)人深省。

      子列子學(xué)于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則可言持身矣。”列子曰:“愿聞持后。”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后而處先。”關(guān)尹謂子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慎爾行,將有隨之。’是故圣人見岀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湯武愛天下,故王;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岀不由門,行不從徑也。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神農(nóng)、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嚴(yán)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雞狗也。強食靡角,勝者為制,是禽獸也。為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列子學(xué)射中矣,請于關(guān)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guān)尹子曰:“未可。”退而習(xí)之三年,又以報關(guān)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guān)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故不斑白語道失,而況行之乎!故自奮,則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故治國之難,在于知賢,而不在自賢。”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御冦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岀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遇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

      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xué),其一好兵。好學(xué)者以術(shù)干齊侯,齊侯納之,為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以為軍正,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yè)亦同,而窘于貧,羨施氏之有因,從請進(jìn)趨之方,二子以實告孟氏。

      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shù)干秦王,秦王曰:“當(dāng)今諸侯力爭,所務(wù)兵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其一子之衛(wèi),以法干衛(wèi)侯,衛(wèi)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撫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quán),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之。適于他國。為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

      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后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抵時,應(yīng)事無方屬乎智。智茍不足,使君博如孔丘,術(shù)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孟氏父子舍然無慍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晉文公岀會,欲伐衛(wèi),公子鋤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視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晉國苦盜,有郄雍者,能視盜之貌,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晉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晉侯大喜,告趙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國盜為盡矣,奚用多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

      俄而群盜謀曰:“吾所窮者,郄雍也。”遂共盜而殘之。晉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且君欲無盜,莫若舉賢而任之,使敎明于上,化行于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為?”于是用隨會知政,而群盜奔秦焉。

      孔子自衛(wèi)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鱉弗能游,黿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鱉弗能游,黿鼉弗能居也,意者難可以濟乎?”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岀.孔子問之曰:”巧乎!有道術(shù)乎?所以能入而岀者何也?”丈夫?qū)υ唬?ldquo;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岀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于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復(fù)岀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況人乎?”

      白公問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yīng)。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吳之善沒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澠之合,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曰:“人故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爭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爭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于浴室。

      趙襄子使新稺穆子攻翟,勝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謁之,襄子方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fēng)暴雨不終朝,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施于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為昌也,喜者所以為亡也。”

      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后世。齊、楚、吳、越皆嘗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dá)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為能持勝。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guān),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勝者,以強為弱。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薦上帝。”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復(fù)生白犢,其父又復(fù)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后合,其事未究,姑復(fù)問之。”其子又復(fù)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復(fù)敎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zhàn),死者大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圍解,而疾俱復(fù)。

      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脛,并趨并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君大驚,立賜金帛。

      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聞之,復(fù)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干寡人者,技無庸,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彼必聞此而進(jìn),復(fù)望吾賞。”拘而擬戮之,經(jīng)月乃放。

      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伯樂對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若此者絕塵弭(‘轍’去“車”換‘足’)。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馬,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臣有所與共擔(dān)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馬,非臣之下也。請見之。”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穆公不說,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shù)者也。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nèi)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馬,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詹何對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國也。”楚莊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愿學(xué)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

      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敖曰:“何謂也?”對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汝必?zé)o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禨,可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于耦沙之中,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視之歡然,無憂吝之色。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yǎng)害其所養(yǎng)。”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使以我為,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秦,至關(guān)下,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爭。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跡將著焉。既為盜矣,仁將焉在?”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登高樓,臨大路,設(shè)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中,反兩?魚而笑。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報,無以立慬于天下。請與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于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后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盜邪!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jù)地而歐之,不岀,喀喀然,遂伏而死。

      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為不知己者,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已,故去。今徃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辨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

      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

      楊朱曰:“利岀者實及,怨往者害來。發(fā)于此而應(yīng)于外者,唯請。是故賢者慎所岀。”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岐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nèi)荩谎哉咭茣r,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

      弟子孟孫陽岀以吿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間,同師而學(xué),進(jìn)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后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并全。’彼三術(shù)相反,而同岀于儒,孰是孰非邪?

      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xí)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xué)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xué)泅,不學(xué)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岀,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學(xué)者以多方喪生。學(xué)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xí)先生之道,而不達(dá)先生之況也,哀哉!”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岀。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撲之。楊朱曰:“子無撲矣!子亦猶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已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

      有齊子亦欲學(xué)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xué),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xué)。”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術(shù),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shù)者,亦有矣。衛(wèi)人有善數(shù)者,臨死以訣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shù),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shù)哉?”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xiàn)鳩于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齊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xiàn)魚雁者,田氏視之,乃嘆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

      鮑氏之子年十二,預(yù)于次,進(jìn)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并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口’加‘朁’)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齊有貧者,常乞于城市,城市患其亟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y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yī)而食,不以辱乎?”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于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yī)哉?”

      宋人有游于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shù)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鄰人父因請以為薪,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

      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作動態(tài)度,無為而不竊鈇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復(fù)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tài)度,無似竊鈇者。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著,其行足躓株埳,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